诗性的回归与升腾——论迟子建创作中的死亡书写

诗性的回归与升腾--
论迟子建创作中的死亡书写

邱苑妮


 

【摘要】本文就迟子建作品中的大量死亡书写所采取的视角、观点、叙述策略及功能来窥探作家的生命意识、生命价值观及对存在的形而上思考。

【关键词】:迟子建、死亡书写、生命意识、生命价值观

  死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自古以来被中外作家反复吟咏。享有北国之精灵美誉的迟子建,不只在她的作品中温情脉脉的讴歌自然,其创作视角同时也经常指涉向对死亡的观照与书写。就其收录在《迟子建文集 》中 的39篇小说中,就有29篇涉及到对死亡的书写。死亡俨然成为她创作的母题之一,是其创作中的主要的叙事策略。同时也彰显出迟子建对死亡的高度审美观照力。

  海德格尔曾在《存在与时间》中说:“死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须从生存论上加以领会的现象,这种现象的意义与众不同。”(注1) 生与死原就是一对孪生兄弟,生命只有在死亡的参照下才充分凸显其意义与终极性。弗洛伊德也曾精辟的指认:在人的无意识心理中,存在着两种相反的本能动向,一种是生的动向,一种是死的动向,当某一种动向占上风时,心理就随着它而发挥主导性功能。美,来自生命,而生命的存在是因为以死为参照,没有死就没有生的意义,生的意义最终由死来赋予,对死亡的思索又能显现真实的生命存在。”(注2)“死亡,是生命的最高体验。”(注3) 概括而言,生命意识的凸显,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死亡意识作为观照的。

  鉴于此,本文尝试对迟子建作品中大量的死亡书写所采取的视角、观点、叙述策略及功能进行分析,力图窥探其死亡书写背后所蕴涵的生命意识及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叩问。

  迟子建笔下的死亡书写其中一个主要特征是,作家往往通过她缠绵、温暖的笔触过滤掉死亡的狰狞面孔,娓娓展现出惟美、诗意的浪漫情调。在《亲亲土豆》中,癌症病人秦山在自知将不久人世后,毅然从医院回到弥漫着土豆花香气的故土,在一片土豆花香中走向生命的终点。然而秦山质朴的生命却亦如土豆花般,若有若无的在妻子李爱杰的心中散发着永恒的芬芳。

  迟子建同时通过秦山对妻子的深情眷念的细腻描述,侧射出妻子李爱杰在面对死亡时由当初的悲恸到超脱的心理流变。“秦山消瘦得越来越快,几乎不能进食了。他常常痴迷地望着李爱杰一言不发。李爱杰仍然平静地为他做饭、洗衣、铺床、同枕共眠。”(《亲亲土豆》)当死亡的跫音终于当来,李爱杰平静的穿上秦山病重时特为她而买的旗袍。“李爱杰在屋里穿着那条宝石蓝色的软缎旗袍,守着温暖的炉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至黎明。直到了出殡的那一天,她才换下了那件旗袍。”(《亲亲土豆》)作家以细腻缠绵的笔致刻画出秦山夫妇间那份情深义致的深爱。死亡,让爱产生更加恒久绵延的震颤力量。

  出于一份相知,李爱杰为秦山安置了一个温馨感人的葬礼。“秦山的棺材落入坑穴,人们用铁铲将微薄的冻土扬完后,棺材还露出星星点点的红色。李爱杰上前将土豆一袋袋倒在坟上,只见那些土豆咕噜噜地在坟堆上旋转,最后众志成城地挤靠在一起,使秦山的坟豁然丰满充盈起来。雪后疲惫的阳光挣扎着将触角伸向土豆的间隙,使整座坟洋溢着一股温馨的丰收气息。李爱杰欣慰地看着那座坟,想着银河灿烂的时分,秦山在那里会一眼认出他家的土豆地吗?他还会闻到那股土豆花的特殊香气吗?”“她刚走了两三步,忽然听见背后一阵蔌簌的响动,原来坟顶上的一只又圆又胖的土豆从上面坠了下来,一直滚到李爱杰脚边,停在她的鞋前,仿佛一个受惯了宠的小孩子在乞求母亲那至爱的亲昵。”“李爱杰怜爱地看着那个土豆,轻轻嗔怪道:‘还跟我的脚呀?’”(《亲亲土豆》)这样的诀别场景闪现着别样的灵性与诗情的流光溢彩。那由土豆垒起的坟山同时彰显出作家对生命极致的尊重与怜爱。

  在《白雪的墓园》中,迟子建传神的以“红豆”意象作为父亲的另一种生命形式。母亲“她的左眼里仍然嵌有圆圆的一点红色,就像一颗红豆似的,那是父亲咽气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真会找地方。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栖息在母亲的眼睛里。”(《白雪的墓园》)死亡并没有让父亲远离家人,反之还以特殊的方式与家人保持精神上的联系。诚如戴锦华言:“在迟子建那里,死亡尽管无疑是对生命与生者的重创和掠夺,但它从不是不可逾越、不可窥见的黑墙。在多数作家笔下,死亡始终是石破天惊的事件,它构成叙事的转折,它是主人公生命之旅无法复现的驿站,它构成大幕落下、封闭了一切的结局;但在迟子建这里,死亡渗透着生,伴随着生。”(注4) 在文本中,母亲同样的展示了女性在面对死亡时的超拔。“自始至终,她没有落一滴泪,她的眼睛里收留着那个柔软的孩子般的栖息在她眼底的灵魂── 那枚鲜红的亮点,同母亲的目光一起注视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共同创造的孩子。”(《白雪的墓园》) 生命的温热,在死亡的寒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从墓园回来后的母亲“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为那颗红豆已经消失了!看来父亲从他咽气的时候起就不肯一个人去山上的墓园睡觉,所以他才藏在母亲的眼睛里,直到母亲亲自把他送到住处,他才安心留在那里。他留在那里了,那是母亲给予他的勇气,那是母亲给予他的安息的好天气。窗外的大雪无声而疯狂地漫卷着,我忽然明白母亲是那般的富有,她的感情积蓄将使回忆在她的余生中像炉火一样经久不息。”(《白雪的墓园》) 在这里作家又再一次证明情感的力量足于跨越生死的界限,历久弥新。文本中的母亲把死亡的悲痛涵容为平静的接纳并且把物质性的生命转化、升华为永恒的精神性。此等形而上的超越,使文本通篇通透着一份纯净、深邃的美感。

  另一方面,从以上两个小说文本中的‘土豆’与‘红豆’两种死亡意象所渲染的那一份凄美,可以显现出迟子建无疑是善于审美地铺陈死亡意象,并在死亡描写中飞腾自我的想象,营造诗意氛围的小说家。死亡在作家的诗意思维下定格为审美化造型。小说文本中的死亡艺术的美学呈现,是迟子建文学创作中一道斑斓的风景。

  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一部带有浓重自叙体色彩的小说。无可讳言,这是迟子建在经历了丧夫之恸后,生命在极度痛感的淬炼中的一次敞开。文本叙述一名女性,在魔术师丈夫遭遇车祸意外丧生后,怀着悲怆的心情,在旅途中偶然来到一个叫乌塘的小镇,目睹了各式各样的死亡。矿工蒋百罹难后被蒋百嫂面目全非的藏尸于冰柜里。以失踪方式不被认定为第十个死亡人,乌塘领导就可以大事化小,蒋百嫂从而获得巨额赔偿。被朋友出卖,被家人漠视,最后被一张艳俗轻飘的牡丹图击中而死于非命的陈老爷子。三山湖耍魔术的小孩云领的妈妈,被富人的狗咬伤后,因舍不得花钱打狂犬疫苗,最后病发而死。当小说主人公直面了人世间种种粗砺、残忍、委屈、不值的各种死亡样态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是那么的轻,轻得就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读者可以朦胧预见一个等待脱茧而出的新生命。文本中虽然密集的演绎着死亡,但在另一种向度上,却在在的凸显了主人公昂扬的生命意识。从小说开首的“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忧伤”到结尾“天与地完美衔接”的夜晚,我将丈夫留在剃须刀盒中的胡须轻轻倾入河灯中,让它们随着清流而去,那里面不再有虚空和黑暗,只有月光和清风荡漾……”(《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从中可以显见一个经历丈夫死亡的女性,承受、消融、超越死亡的体验历程。犹如再生仪式一般,一个人的夜晚融进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最后淬炼成一股韧性的向生力量。

  迟子建曾经说过:“也许是由于我生长在偏避的漠北小镇的缘故,我对灵魂的有无一直怀有温厚的兴趣。在那里,生命总是以两种形式存在,一种是活着,一种是死去后在活人的梦境和简朴的生活中频频出现。不止一个人跟我说他们遇见过鬼魂,这使我对暗夜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神秘的激动。……我总是比其他人更喜欢梦见亡灵。他们频频与我交谈,一如他们活着。”(《迟子建文集》卷二《秧歌.自序》)同时迟子建观照人类的眼光是美善的,迟子建曾言:“相信世界上没有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总有善良的一面会在不经意当中被挖掘出来。”另一方面,作家同时也怀着一颗包容的心灵原宥人类的罪恶。在其一部分作品中,死亡竟成了救赎与净化人类心灵(不论是逝者或生者)的叙事策略。在《北国一片苍茫》中,芦花的继父生前是何等的凶残粗暴,经常对芦花的母亲施于暴力。最后出于妒嫉之心竟一把火把妻子给活活的烧死。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残无人性的人,作家却通过死亡赋予他悔改的机会。在芦花的梦境中,继父深深的忏悔了并痛苦万分。最后芦花还是原谅了继父。

  长篇小说《树下》孤苦伶仃的女主人公李七斗的姨夫、姨妈从未善待她。禽兽不如的姨夫甚而多次强暴她。姨妈更是一个自私粗鄙的女人,其领养七斗完全出自于想要占据她的财产。姨妈一家惨遭屠杀后,作家设置了李七斗在病重的昏睡中,看到那对夫妇死后的阴间生活场景的情节。梦中,姨夫对自己生前的兽行深感内疚。李七斗对姨妈姨夫一家的仇视怨恨也就随着他们的死亡而消解。死亡似乎是一幅最好的调剂药消弭了现实生存状态中的丑恶和粗鄙。死亡同时也弥合了心灵的仇恨,似一道清凉剂洗涤心灵,净化人心,让受侮辱受损害的人重新迈开脚步,稳健的朝人生之旅前进。

  在《向着白夜旅行》中,死亡成为作家穿越时间与空间隧道的叙事手法。文本中“我”和前夫马孔多的幽灵经历了一场神秘的精神漫游。幽灵马孔多虽实则已死亡,但他生前沾花惹草的习性依然如故。“我”却一如既往的爱着这个早已和自己离异的男人。在后来得知男人早已故去,“我”仍然在感情和精神上对他怀着难于割舍的眷念。在生死的临界点上,往往最能透视人性最本质的、最隐秘的情感。生命外在的一切虚饰伪装与世俗功利,在“死亡”面前隐遁。“我们相互抚摸,感受着肌肤之间的喁喁私语,想象着时光再流逝几十年后,我们都将成为两具不知身在何方的僵尸,一切的怨气和不解也就涣然冰释于温存的拥抱之中了”(《向着白夜旅行》)在这种跨越时空的心神默契交流中,一种超验的审美情感自然而然地诞生了。

  死亡无疑是残酷的,尤其与深情挚爱构成强烈的、无法回避的撞击时,人类自身存在的悲剧性就显现出来。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迟子建往往非常自觉地关注女性在面对死亡纠缠时的种种心灵折磨和挣扎。但她往往以自己对生命的深刻体验和对世界的独特把握,赋予笔下的女性人物在面临死亡时表现出女性特有的柔韧与顽强意识。

  从以上的阐述,也得以归纳出迟子建在面对死亡时持有超然达观的态度。在生与死形态展示背后,细水涓流着迟子建对生命存在的诗性向往与对生存意义的永恒追问。在她的笔下,生与死是相互渗透、相互伴随的。甚而死亡在其文学世界中发展为昭示作家生命价值评判和审美态度的艺术策略。迟子建创作中呈现的死亡书写非但没有消磨其创作的生命力度,相反在其试图超越死亡的过程中,更凸显了作家坚韧的生命意识。在迟子建的世界里,“生与死与其说是相互对立的两极,不如说是彼此渗透的生命之维自身。”另一方面,死亡也不仅仅是作为凸显生命意义的叙事内容,也是作家观照和表达情感的艺术策略。

(邱苑妮乃本会于2004年推荐保送攻读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班的大马公民。)

 

1。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三联书店,1987.219。
  2。 颜翔林.死亡美学[M]。学林出版社,1998.273。
  3。 宋耀良.艺术家生命向力[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17。
  4。 戴锦华.迟子建.极地之女[A].清水洗尘[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