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热带雨林边荒小镇为背景 《母墟》写活了童真女灵魂与感官的震颤

以热带雨林边荒小镇为背景
《母墟》写活了童真女灵魂与感官的震颤

曾珍珍


 

《母墟》和杨牧的《奇莱前书》和李永平的《雨雪霏霏》同属童年忆往,游移于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细腻、绵密的物色与场景描写,是它系归散文精品的基因标记,生动的叙事、比附于妊娠原型的结构设计,赋予它童女成长小说的精魂与形骸。不同于《奇莱前书》和《雨雪霏霏》乃经典作家的前生索隐,作者驱使回忆、想象、官觉与史实,泅回原乡,追索自己创作灵魂启蒙的端倪,《母墟》这本书是黄玮霜的头胎作品。她凝聚心神,回到度过童年岁月的北婆罗洲滨海小镇,古纳,透过童女漫游见闻,以九篇精湛的散文勾勒这一海角穷乡形形色色遭人贱斥的人事物。全书叙述循“浑沌”、“回归”的原型轨道展开,每章又依怀孕的月份定序,一来标示出她希望借由这部处女作孕生创作骨肉的企图,二来,更替作品的名称有效编缀出多元的象征意涵,“母墟”指涉古纳,指涉书末燕窝山所隐喻的大自然,更指涉女性作家随子宫音籁和欲力运笔沉吟的创作自觉。

或许受到李永平的影响,《母墟》以漫游为叙述母题,追寻的标的物是叙述者的影子。这部作品从十岁女童失足坠湖,被湖水的混浊和湖中出没的巨蜥吓走魂魄,惊觉自己失去了影子写起,为了寻找自己的影子,她经常只身在镇里镇外漫游,屡屡惊诧于缤纷多彩的自然生态,却也目睹了劳资纠纷引发的血案、雨林的滥伐、镇民的嗜赌、好嫖劣行等等。漫游的她组织了另一位漫游者,遁逃的杀人犯菲律宾外劳工人的妻子,出事后失心疯狂的苏玛。苏玛是女童越界的导引,却也是她亟思挺身护卫遭人贱斥的他者。有回迷路,女童在港边市场里遇见贩卖琳琅什货的老太婆,她原来是个女巫,竟然开口要搜购女童忧心忡忡的灵魂,代价是施法让她因收买赃物系狱多日的父亲获释。由于早产,女童天生体质孱弱,气喘发作时,镇上唯一的医生竟沉迷于麻将赌局,坐视不顾。古纳这座华人陆续漂洋渡海前来移垦的小镇绝非海角乐园,而是缺水缺电、弱肉强食、纲常不举的“浑沌”异乡——“在这幽黯的国度,我们的灵魂无所依归,哪儿都去不了。”繁滋一片的橡胶园,在女童的记忆里,是被马共虐杀的祖母流出的鲜血灌溉出来的。四处游荡的女童每一次的奇遇,都是一场惊悸,好奇让她张开了感官与灵魂的眼睑,童真随着惊悸震颤,对污秽、逾常的事物,一面贱斥,一面从窥视获得认知的快感。作品的最后一章,从漫游“回归”,章名曰〈分娩月:羊水〉,写女童与父母在卡达山杜顺族中年男子的引领下攀爬燕窝山的经历,这是一篇极品散文游记,也使全书自然写作的高潮,更是马华离散身份的人类学溯源。天启般,女童从燕窝山洞传出的大自然回音中,听见自己失魂落魄寻寻觅觅的影子发出微声召唤。随着声声召唤,女童走入黑暗的穴道,穿越穴底满地积累的虫尸、雨燕和蝙蝠的粪尿,入眼父亲的背影英武、巨大,俨然渡海拓荒的祖灵现身,女童恍觉回到遥远的年代。这趟山旅追忆结束在女童于邻近洞口的山穴里发现一泓清澈的湖水,她从羊水般的湖镜里看见自己的脸,找回了自己的影子。隐然嵌入精神分析的思维和离散论述的精髓,在这一神启般的完结篇里,我们发现女童的回归,身份的确认,乃是经由对贱斥母体的涵纳、对马华离散经验的深刻体认,迎向新生。

欣闻《母墟》去年荣获马来西亚南大出版基金奖助,将由有人出版社印行问世,黄玮霜的写作成绩终能摊开在华文读者眼前,宣告一个清新、勇健的文学生命已经诞生;更重要的,它为正在茁壮中的马华文学注入了新血。《母墟》是黄玮霜就读于台湾花莲国立东华大学创作与英语文学研究所取得硕士学位的毕业作品,由小说家李永平和我共同指导。有人的版本略做了修改,以画龙点睛的方式加强了叙述者对负笈邻城的童伴——哥哥——的眷念,以及古纳热带雨林的生态描摹。显然,玮霜着眼于补实作品主观抒情和客体再现的厚度,精益求精的努力值得嘉许。这篇推荐序原应由马华文学巨擘李永平撰写,他因倾力完成《大河尽头》积劳成疾,刻在康复中。当玮霜索序于我,虽说忝为指导教授之一,责无旁贷,我之乐于推荐,完全出于对这部作品的喜爱,同时也愿借此纪念创英所曾有的一段黄金岁月。玮霜就读于创英所时,李永平刚完成《雨雪霏霏》,教学之余,潜心创作《大河尽头》上集:溯流,以半自传书写的笔调讲述少年永和他的荷兰裔“姑妈”在60年代的一个阴历七月,沿着贯穿婆罗洲热带雨林的卡布亚斯巨河,搭船溯流前往峇都帝阪圣山,在浪漫、迷离、销魂的忘年爱情中展开直捣“黑暗之心”的奇遇。玮霜生长于马来西亚,童年岁月在盛产可可,缺水缺电的滨海小镇古纳度过,就读东华创英所,让她有缘在课室中亲炙大师,见证他对文学艺术的着迷,并从其马华离散书写融原型于史识,寓讽世于抒情的写作功力获得启迪,效法他敞开胸壑,潜入子宫,接受热带雨林的洗礼。而玮霜前后期的同学中,致力于女性小说创作,毕业作品因获得地区性文学奖而陆续出版的有李仪婷(《我那狗日的父亲》)、苏颂淇(《阿姐》)和李芙萱(《骨》)等,她们都擅长于魔幻写实,文字丰瞻多姿,雅言与俚语交杂,类型偏向于结合世界潮流与本土风味的诡魅小说。浸润在这样的写作氛围里,玮霜显然吸收到了女性诡魅书写的精华,结合贴切、细微的观察,为“母墟”古纳的人事与风物塑像。

然而,相较于她的同学,以及马华文学杰出的女性作家钟怡雯与黎紫书,展现在《母墟》里清新、脱俗,锁定细节娓娓道来的写实笔触,平易近人却又耐人寻味,让黄玮霜的作品别具一格。这与叙述者年方十岁,思春期将临未临,敏锐地心智对周遭的事物充满好奇,扛着父权教化重重的枷锁壮胆漫游,在谨守童真的同时,对诡魅与遭人贱斥之事物欲拒还迎有关。体味摆荡于戒慎恐惧与好奇探索之间形成的张力,如何婉转搅动,在作者清新、脱俗的散文笔端生发童真性趣若隐若现的暗流,构成了阅读《母墟》特有的经验,这是可以让习于谦抑的东方女性群起共鸣的经验。以热带雨林的边荒小镇为背景,写活童真女灵魂与感官的震颤,我认为《母墟》是近年华文女性文学令人耳目一新的力作之一,乐为之荐。

(曾珍珍,国立东华大学英文系教授,本文为《母墟》的推荐序。)